2007年9月3日星期一

【釀】

【釀】

  他今天早起了,睜開眼睛時感覺到上下兩排的睫毛彷如被人塗了一層厚厚的漿糊般黏合在一起,他使了一點勁才把它們分開,然後翻身從放在床頭的紙巾盒中抽 出一張雪白的面紙,往雙眼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抺了好一會。在完全確定剛才那黏稠而沉重的感覺離他而去後,他從容不迫地開始每早不能荒廢的三十秒眼珠操,往 左看看、往右看看、往上看看、往下看看,再來個三百六十度旋轉,把眼簾蓋一蓋後,眼部的熱身總算完成了。他轉身下床立正,挺直身子後振臂抖擻精神,驀然想 起那張犧牲了的面紙。他往手中那早被揉作一團的它一看,倒抽了一口大氣,未免太噁心吧,一糊糊啞綠色的黏液隱伏在半透明的紙層中,如果用Tempo那種厚 而韌力十足的三層紙手巾,該不會出現這種狀況吧,他如是想,想著想著,又想起了昨晚真的睡得很香,不用鬧鐘的提示便可自然蘇醒,那該是傳說中的優質睡眠。

  優質睡眠?他想著想著,臉上不經意地泛起了笑意。在這生活節奏快如輪轉的地方、在這不能單純區分黑夜白晝的年代、在這休息等同罪過的年紀,他 竟可無意地獲得這難得而優質的睡眠!上天未免待他太好吧?這幸運令他滿心喜悅,即使沒有宗教信仰,他也決定這一天以感恩的心渡過,好答謝上天的厚待。又想 到今天逼巴士時不用再打瞌睡時,他立即興奮得輕輕唱起歌來:「別再做情人 做隻貓 做隻狗 不做肥人」,這是他這幾年來最喜愛的歌曲,他甚至運用了些微想 像力,改了歌詞以激勵積極瘦身的自己。他低頭看了看那四塊腹肌,嗯,距離六肌型男的目標不遠矣。他撫了撫它們,露出憐惜的樣子。

  「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這句老掉牙的諺語雖然是土了點,但著實充滿哲理。他決定把這句諺語定為是日格言,以好好計劃餘下十八小時的活動 和方向。在梳洗過後,他瞄一瞄黑白格調的六角型時鐘,距離出門時間還多著呢,幹些什麼好呢?他微傾著頭想了一會,終於作出了決定-喝咖啡和看早報,這種充 滿歐陸風情的good morning,今天他竟可以擁有。他踱進廚房,從儲物櫃中抽出一包麥斯威爾獨立包裝咖啡粉,小心的朝缺口處撕開後,把粉末倒進預先清潔了的白色壓紋瓷杯 中。由於倒入杯子時角度有點偏差,杯內咖啡粉的分佈有點不平均,他稍稍皺了眉頭,然後拿起杯子微微的向左搖晃,再小心地把它平放在桌子上,低頭細察,終於 滿意的點了點頭。突然,十分鐘前放在爐上的水煲發出刺耳的聲響,如尖銳的利刃劃破清晨的寧靜,他愛煞了這種聲音,總認為它是生命力的宣示。他撿起掉進料理 台裡的破布,用它包裹著水煲的手柄,水蒸氣從蓋子的邊沿逃竄,一陣温熱傳來,那種熱度很陽光,在距離中有著一點的親密。他提起盛滿沸水的水煲,以四十五度 的姿態把水朝杯裡灌,煲內的沸水經過乾涸的壺嘴時「吼吼」亂叫,很有地動山搖的感覺。水煲內一陣咆哮過後又回復平靜,沸水不緩不促地混進咖啡粉裡,咖啡粉 受到這不太猛烈的衝擊後,開始有了點異樣:它們朝內朝外沒韻律地翻滾,綻放出一朵又一朵一現即逝的咖啡花。待水位漲至杯子的四份三高度、一小團一小團的啡 色泡沬在吐納時,水煲才回復一百八十度的姿態,被安穩的放回爐上。他用小鋼匙往杯內順時針的拌了拌,濃郁的咖啡香洋溢四周,他用力的嗅了嗅,竟嗅出一點幸 福,雖然他也理不清幸福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

  

他捧著瓷杯,走到小几旁想找點什麼看,卻忽然想起報紙的訂閱期一星期前早已結束,前些日子忙著工作,竟把這忽略了。他隨意的翻了翻那高度和小几相若的舊雜 誌堆,卻挑不到一本合心意的讀物,再翻多一會後終於還是放棄了。雖然沒有早報,但咖啡香仍令這個早上充滿歐陸味。麥斯威爾的咖啡還滿好的,他默唸著,心想 下次麥斯威爾特價時應趁低吸納,以備不時之需。他慢慢的喝了口咖啡,望向時鐘,時間還多著呢,幹些什麼好?餘下的十七個半小時,該好好分配一下。他輕輕的 放下杯子,在玄關處的雜物台上拿起個人記事本仔細看了看,嘩噻,原來今天要幹的事多得很呢:

Time Things to do
9:00 am 老細好火,遲到好大鑊
10:30am 同Vivian果group開會
12:30am 老細好火,忌:食lunch食得太耐
14:00pm 開department會議
15:30pm 去尖東見何生
16:30pm 搞埋後日份present
17:00pm OT??????????????????????

老婆仔Maggie:接放工 


  他看著看著,眉頭又緊緊地皺起,納悶了好一會。這些事情,和今天的調子不太搭配吧?這麼特別而精神的一天,照理不該如平日般呆板地渡過。他低頭細看 著,彷彿這堆歪斜的字體背後蘊藏著一些重大的玄機。他想了想,又看了看,確定這些事情完成的必然性後,便輕輕的合上本子,再把它放進公事包的暗格內。咖啡 冷卻後,香味變淡了,他急忙跑回小几旁,捧起還有餘温的瓷杯,一飲而盡。變冷了的咖啡不太好喝,他總是這樣想,也因此從不給予咖啡任何完全冷卻的機會。9 點後的時間分配是鐵定了吧,也無需什麼特別的安排。但,他抿著唇,重重的吸了一口氣,但,嗯,但,他真的想做點不一樣的……為這不一樣的一天……幹點不一 樣的……但那不一樣的是些什麼?他卻是想不到,也許這麼容易想到的,便不是不一樣了!他繃緊的臉稍稍放鬆,陽光射進屋內,在他的眼前交織出一片閃爍的光 洋。

  凝望著空空的瓷杯,他意識到他必須儘快把它清洗,否則留下咖啡漬便麻煩了。他把杯子放進料理台,水龍頭的水嘩啦嘩啦的流過不停,透明的流進杯子中,都 變作了淺啡色。他用先前那曾包著水煲手柄的破布往杯子內壁使勁的抺,一邊抺一邊哼著小時爺爺教他的小調,曲名早已忘記了,哼得對不就行嗎?哼著哼著忽然又 唱起基仔的《愛乳暈》,這個歌名是那時一大群麻甩佬無聊得發慌時改的,雖然很猥褻,但卻出奇地充滿社會色彩,道盡城中萬千少男少女對嫩紅乳暈的熾熱追求。 他想起了,那種「乳暈唇膏」嘛,他也買了一枝給Maggie,然而卻未有機會親睹其效果。


【讓】

他今天早起了,未到七時半便把燙了半小時的西裝穿妥,再悉心挑選一條寶藍色迴紋針壓紋領帶,不偏不倚的把它結在領口的正中央,提起全黑色的公事包後便出門上班去了。

他比平日早了十五分鐘到達巴士站,上一班車剛剛駛出,下一班車要五分鐘後才到達。他拉開公事包的第一格內的第三個暗格,拿出純白色的ipod nano,雖然耳機和主機的連接處有點受損的跡象,但這無損他聽歌的心情。他凝視著版面上的控制列,然後按一下歌手:容祖兒李克勤林憶蓮陳奕迅古巨基何韻 詩王菲……他看得眼花繚亂,返回再選,按一下專輯:電光幻影我的驕傲我要的幸福黑白灰……就這樣返回、按一下、返回、按一下、返回、按一下……直至巴士到 站了,他還未決定該以哪首歌曲作起點,以開始他那在巴士上渡過的接近四十分鐘的音樂之旅。就在巴士車門開啓的同時,他手上的ipod nano的熒幕突然一黑,他呆了呆,才想起昨天忘了充電。沒有音樂的車程,真沒趣,他暗罵了一聲shit……不行,在這特別的一天,是不該動氣的,他這樣 告誡自己,然後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嗯,心情似乎好多了,可不能被這可惡的ipod nano毀了一整天的心情。是的,他點了點頭,然後拿出八達通往電子紀錄器前「嘟」了「嘟」。

由於是第二站的關係,巴士上空位蠻多。他沒有多想便習慣性地走向車門對面的直向座位坐下,由初中開始他便愛坐這個位置,貪其出入方便,只此而已,特別是人 多的時候,他可不愛由車尾或上層衝開人群、奪門而逃那種障礙重重的感覺。他調好了座位對上的冷氣大小後,便端正地坐在近牆的那一個直向座位上,把公事包平 放在膝蓋上,靜靜的感受著巴士行駛時的輕微顛簸。

「請讓座給有需要的人士。」一把機械女聲字正腔圓地說。他似乎受到了驚,微微抬起頭直盯著廣播器看。女聲沒有停止,用死硬的英語把說話重復一遍。他學著女 聲的腔調,又重讀了一遍,雙唇滿有節奏的蠕動著,不過卻沒弄出任何聲音。讓座?他稍稍挪動身子,墜入沉思中。多久沒讓座呢?好像高中時讓了一次後,便沒再 幹過這回事了,那次嘛,是讓座給一位老婆婆。他想起了當時的情景,不禁噗嚏一聲的笑了出來。他還記得那次花了三個站的時間組織對婆婆的讓座宣言,結果他一 句話也沒說,只是拍了拍婆婆的肩膀,示意把位子讓給她,再窘態十足的閃到一旁去,感覺鬼鬼祟祟和打劫沒兩樣。那時他頭垂得低低,雙頰燙熱,四周有很多對眼 睛看著他,婆婆用不純正的廣東話讚揚他,什麼好孩子、愛老少年,那種老而平緩的聲調在冷冷的車廂中迴盪,他不其然的打了一個哆嗦,該是車廂太冷了。其後為 什麼沒讓座呢?讓什麼鬼座,他暗笑,自那次後他的巴士旅程沒有一天不是在打瞌睡中渡過的,他曾經懷疑自己患有渴睡症。

憶起多年前的情景,他竟然憶出些味兒來。難得這天不是在打瞌睡中渡過,他應該做點什麼以紀念紀念啊!就讓一次漂漂亮亮的座吧,話不需太多,最重要是讓座時 態度夠瀟灑,臨下車時再朝受惠者展示一個弧度恰當的笑容,沒錯,是那種令人難以忘懷的微笑。恍如密謀著一場驚世計劃,他的內心湧出一陣莫名的悸動。突然巴 士行車時的顛簸減弱了,巴士緩緩的在候車人龍前停了下來。

他環顧車廂四周,只有零星的乘客,再看看車外的人龍,不太長,看來車上的座位是足夠的了。他稍稍撫平了起角的外衣,心情也沒剛剛那麼激奮了。乘客魚貫進入 車廂,車廂的空位子很快被填滿了,剩下就只有他身旁的那個。他再朝車尾位置探探頭,見到的盡是黑壓壓一片,位子是剩下一個沒錯的了。巴士震動了兩下後,又 朝下一個上客站進發。

這次他留意著人龍的結構,男女男男男女女女……目標一:粗略估計年約六十的婆婆…女男男女女女…目標二:粗略估計懷孕六個月的孕婦…女女女男…目標三:撐 著柺杖、年約七十的花甲老翁。他的五官因苦惱而稍稍扭作一團,極需要座位的人士有三位,然而位子只有兩個,上層全滿了吧,斜對面那位正用粉撲拍臉的小姐不 就上過去,找不到座位後下來的嗎?

人龍開始移動,他盯著每一個擠進車廂的人。很快他旁邊的位子被人佔據了,是一個中年阿叔,剛坐下便舉起馬報把自己全然遮蓋。他很質疑這位阿叔究竟看不看到 報紙裡的字,還是這只是為了打瞌睡而刻意製造的煙幕?位子滿了,人們一個又一個的朝車尾擠,就在此時,那三個目標進入了他的視線範圍內,他感覺到自己的血 液又莫名的沸騰起來。

他不動聲色的待了一會,果然如他所料,近門位置的一個少女讓了她的座位給那位腹大便便的孕婦,孕婦道了謝後便小心翼翼的坐在位子上。在出生率低的香港, 「大肚婆」似乎變成了稀有動物,不止稀有,而且還是受保護動物,肚脗的胎兒固然備受重視,而準母親也因身懷六甲而得到不少的關愛,對於這種微妙的關係,中 文不好的他卻想找句得體點的語句形容一下,啊,想到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其實他不太明白這句話,反正意思是沒錯了吧!

剩下的兩個目標,就站在他的正前方,他算了算後還是決定再不動聲色一會,看看有沒有同道中人助他一把。他盯著手錶,8時零5分……8時10分……8時20 分……同道中人們大概淹沒在人潮中吧,才覺察不到老人的存在。算了吧,他掃了掃鼻頭,開始仔細打量面前兩位老人。老婆婆身穿墨綠色短褶襟衣、下穿黑色寬身 西褲,踏的是擦得發亮的平底皮鞋,她臉色紅潤,頭髮白如皓雪,該是出身自富貴人家,再看看她站立時的姿態,腰板筆直,沒有駝背,屬老而彌堅型老人。他在腦 袋中進行一場精密的計算,慮及年齡家世外貌衣著等等所知因素及其他未知因素後,終於算出了她的需要被讓座級別:第三級,處五個等級中的中游位置,屬非緊急 類別。他為自己的聰明感到自豪,然後伸了伸手臂,同時把目光移向那個撐著柺杖、年約七十的花甲老翁。老翁一身的裝扮,四字真言:牛仔笠記,而且還是發黃的 老牛,比灰色更像灰色的白色汗衣,加上露出了黝黑腳趾的黑色涼鞋,此情此境叫人震撼。老翁站立時左搖右晃,遠看滿像一尊不倒翁。他又算了一會,終於得出了 老翁的需要被讓座級別:第五級-高危。

他決定了,他要讓座給花甲老翁。他稍稍收拾好心情,蓄勢待發。這時他掃了手錶一眼:8時30分。

就在巴士停在隧道口的那一刻,他瀟灑的站了起來,雙眼直視著左搖右擺的老翁,那是一種訊號,讓座的訊號。他向前邁進一大步,眼看雙手快要碰及老人的肩膀 時,他不經意的回頭看看。What’s up ?一團紅色坐在他原本準備讓出的位子上,紅色團物正提起胸前的免提裝置,說完沒了的說個不停:

「 喂,陳太啊嘛,都話咗架啦,佢又死都唔信喎,照我話啦,返大陸仲唔係叫個味嘢咩?佢依家點?咪要生要死咯。唔好講啦唔好講啦,依家鬼死咁熱啊……逼巴士 咯,啱啱先揾到位坐咋,如果唔係企多兩個字腳都斷啊。一陣去邊度飲茶先?梗係依家去揾位啦,唔係一陣又有排排㗎啦……」

他左手提著公事包,右手握緊著吊環,在不倒翁旁默默的佇立著。不倒翁仍然左搖右擺,屹立不倒。他低下頭,感到雙頰一陣燙熱,也許,車廂人太多,空氣不太流 暢,他如是想,突然瞄到不倒翁那黝黑的腳趾混了些泥水,他忽然有點明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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