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21日星期三

《紀情書》第二章

第二章 林



你笑著,搖頭,說,這就是年輕的好,不再年輕,一切都寫定了,每天依著劇本過活,我們都是專業的命運的演員,今天等明天的劇本,唸熟了,好好的演下去,等待終結,拿自己的奧斯卡。






雖然你是我爸,但暗地裡,我愛喚你:「林。」

林,第一眼看你時的感覺早已記不起,然而,第一次騎在你雙肩上看藍天的情境,每每在腦海裡浮現時,總是清晰如正歷其中。

有些感動需要沉澱,彷如舊相集內的老照片,久經年月,四周泛起了微黃,我們看著看著,忽然有一種揪心的感覺。這就是沉澱了的感動。



你說,年輕真好。
我想,倒也是,年輕,至少是任性的理由。




那年我三歲,你二十八歲,記憶中,我們第一次一起看藍天。那是星期天,你休假,媽媽挺著肚子帶著阿禧和阿均到公公家玩耍,大姊到三姨家和表姐一起温習功課。我剛病癒,你留在家裡照顧我。盛夏的下午,窗外傳來樓下籃球場上孩子們耍樂的嬉笑聲,一陣陣銀鈴般清脆的童音,令四周溢滿了朝氣。

你倚在窗旁,默然不語。我躺在床上,睜著小眼,看著你的背影。

雖然那時我只是三歲的小孩,但我就是迷上了你的背影,以致過去的十九年,我常不自覺的看著你的背影發呆。

突然,我咳了一聲,你走過來把我從床上抱起,三兩下功夫便把我放上你的雙肩上,我咯咯大笑起來,你抬起頭,也雙眼瞇成一線的笑著。

林,你知道嗎?是你令我明白,換個角度看這個世界,原來有另一種味道。

你握著我的小手,慢慢的走著。我一面笑,一面死命的抬起頭往上看,天花離我很近,彷彿我只要伸一伸舌頭,便可把奶白色的、圓圓的燈泡當作雲喱嗱味的珍寶珠般舔一下。距離珍寶珠不遠的地方,有一列螞蟻在緩慢行走,一隻跟著一隻,滿有紀律的,我看得著呆,突然頭顱稍微向左傾了傾,身子抖了抖,我嚇壞了,嚎哭著。

你緊緊握著我的手,在窗前停了下來。「晴晴,騎在爸爸的肩膀上很安全的,不用怕。」你柔聲說,我垂頭看,只見你眉下兩排睫毛正直直的挺著,我止住了哭,心安了。

那時我就想,即使我真的失衡跌了下來,你的兩排睫毛也會把我撐著。

小孩的想法,就是這樣的天真,天真得現在想起來,雙眼總會冒起一點霧氣。

我們就這樣,佇立在窗前看星期天的藍天。一團團白雲在蠕動,你滿在節奏的搖動著身子,慢慢的說:

「晴晴,我們這樣看,好像是雲在動。但爸爸告訴你,動的不是雲,是我們的地球,它每天都慢慢地轉啊轉,自轉了一個圈後,我們便大了一歲。像這樣………」你倏地自轉起來,我又咯咯亂笑起來。

「你看這雲像什麼?爸爸說它像一頭小狗,伏在地上打瞌睡。它身旁大大團的,是它的媽媽,直直的坐著,免得其他小狗跑來騷擾它的寶寶。還有,後面這長長的,像極一條龍,晴晴知道什麼是龍嗎?就是身體長長的,有四隻腳和兩條長長的鬍子。其實爸爸也沒看過龍,沒有人看過它,它暫時消失了,不久後可能回來。」

我也沒看過龍,後來才知道它是在中國的神話傳說中出現的一種神異動物,它有蛇身、鱷首、蜥腿、鷹爪、蛇尾、鹿角、魚鱗,而且口角有鬚、額下有珠,上古時期便消失了。林,感謝你,感謝你讓我明白,有些東西,我們看不到,不表示它不存在,有些是暫時消失了,有些是被埋沒的存在。

那天你說了很多很多,只是我年紀太小,不一會後便呼呼大睡起來。其時二十八歲的你,該有很多想法吧,除了說雲外,你大概也該說及花、草、海、山、在操場上亂蹦亂跑的小孩、在樹蔭下納涼的老人、三五成群站在小路上聊天的太太、倚著欄杆低著頭研究馬報的大叔………可惜,那時我只有三歲,坐在你的肩膀上,看累了,用下巴抵著你的頭便睡著了。

我想,我是希望聽更多,只是我不能。



你說,年輕真好,可以憑著一股傻勁往前衝衝衝,懶理生活的千蒼百孔。
我想,倒也是。年輕,至少是漠視四周,放大自我的理由。


媽媽說,你總是偏愛我,我就想,和你談戀愛該是一件挺幸福的事。林,容我告訴你,你的魅力不在外表,你內在有一些特質,它們慢慢滲透出來,令人難以忘懷。你彷彿是一枝紅酒,在這個世界沉浸得愈久,愈教人愛不釋手。你聽了,笑得很洶,笑得眼角也現出了三條魚尾紋,你說:「晴,你就是年輕。十八歲啊,真好。你看,爸爸老了。唉,歲月催人啊!」媽媽站在一旁,睨著你,女人對年齡這話題總是特別敏感。你吐了吐舌頭,在我耳邊小聲說:「爸爸如果還年輕,也許可再談一場轟烈的戀愛。」我笑了,問:「你和媽媽那段,還不夠轟烈嗎?把外公也給氣壞了。」你不置可否地瞪了瞪眼,無言。我把臉湊近你的耳畔,問:「怎樣才算轟烈的戀愛?」你想了想,說:「林黛玉和賈寶玉。」我驚訝,那是悲劇。你拍了拍我的臉頰,拋下一句:「轟烈,因為相愛卻得不到。」你最愛《紅樓夢》,說曹雪芹看這世界看得清,也因此傷得最深。你說,這世界,太多東西,看得清,也不知是喜是悲?我想,看得清的人是最痛苦的,他們清楚、明白,卻無可奈何;永遠看不清的,可能才是最幸福,他們的視野往往被被上一層薄紗,朦朦朧朧卻永遠有夢;至於有時看得清、有時看不清的那些人,他們也沒什麼幸或不幸了,至少他們習慣在夢和現實裡穿梭,慢慢便培養出調協的基因。你沉默,低頭下你的一人象棋,下了一會突然抬頭問:「你看過我那套《紅樓夢》嗎?」我說,升中一那個暑假,看了兩章,不太明白,放下,隨手拿起何紫的《四十兒童小說集》看上一整天。你問:「你看的,是哪兩章?」我回道:「是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和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升中一的我,想知道什麼是「雲雨情」,便捧起《紅樓夢》似懂非懂的看了,也許,那時若肯花多點時間心力認真看看這本鉅著,十八歲的我,便可多懂你一點。

林,你任性過嗎?我這個年紀,是年輕。你常說年輕真好,我就想,年輕有啥好?前路,迷茫不清;生活,淡然如水;愛情,似有還無;友誼,薄如蟬翼;親情,愛而不惜;理想,遙不可觸;生,不可享;死,不畏懼;年輕,混混噩噩。你笑著,搖頭,說,這就是年輕的好,不再年輕,一切都寫定了,每天依著劇本過活,我們都是專業的命運的演員,今天等明天的劇本,唸熟了,好好的演下去,等待終結,拿自己的奧斯卡。我就知道,你很有智慧,雖然只唸到初中,但十五歲已看過中國四大名著,愛《紅樓夢》,也愛《三國演義》,最羡慕「樂不思蜀」的阿斗。我也很羨慕他,那種命,那種真,那種無憂,那種只因快樂而快樂的生活態度,在別人眼中,是任性而奢侈的。我就想,為什麼我們不能是阿斗?你一語中的:「因為我們骨子裡討厭阿斗。」這令我想起佛家的求不得苦。太完美的、近乎絕望的,早知得不到的,與其失落,不如及早學會憎惡,這大概是感情逆轉,我們的生活也因此好過點。

林,你任性過嗎?你還沒有回答,十八歲的我,急性子,不愛轉彎抺角。四十三歲的你,聊天時卻愛不著邊際,和你談話總是沒有焦點,東拉西扯一大堆東西,最後發覺得到的太多,多得雙手抓不盡,以為抓得盡時才驚訝這些小情小事已無聲地從指縫間溜掉,什麼也抓不住,虛虛的感覺,很不安穩。你說,你很愛媽媽,十六歲時愛,三十歲時愛,到了這個年紀,愛得更深,哪怕這愛情傷了很多人,你還是無悔把它捉緊,你的人生已錯過太多東西,唯獨這份情,你不想錯過。我想,我明白的,這就是任性。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情,哪怕別人如何阻撓,對它謾罵;哪怕它是紅爐,任何人一碰必會被燒毀;哪怕它是猛獸,任何人一走近便會被它吞嚙,一旦衍生了慾望,我們都沒法自制。是這樣吧!對嗎?年輕有年輕的慾望,我們努力的追、追、追,直至我們,失去這追的任性。你不再年輕了,你還有慾望嗎?我支著腮幫,數著你眼角的魚尾紋,一條兩條三條四條五條………好像比上一次數時多了。

我看著你,早失去了提問的勇氣。



你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可以牽一輩子的手嗎?
我想,別說傻話,該放手時我們便該放手了。
更何況,我們應及早忘記旑旎的「一輩子」說。



有些回憶是沒有焦點的,大概是腦底片走了光,沖晒出來的,全是化掉了的片段。每年夏天,當我坐在酷熱難當的「熱狗」巴士裡時,我腦內總是浮起這模糊的畫面:

一個炎熱的盛夏,在淺啡色的巴士車廂裡,巴士的窗戶被悉數打開,吹來一陣陣熱得嗆人的風,混和著濃烈的汽油味。黑色的地板,深啡色的坐椅,兩雙腿正滿有默契的擺動著,你的向前,我的退後,你的後退,我的前進,晃動不斷。你的腳有點黑,及膝短褲下是結實的腳瓜;我的,是圓圓的小腿兒,在白色雪紡裙的映襯下,更形嫩白。巴士緩緩前行,我們並排坐著,靜待我們的終站。

你說,晴晴今天很漂亮,喜歡爸爸買的裙子嗎?
我想,喜歡,哪管它是什麼,不是什麼。


除了校裙和套裝裙外,白色雪紡裙是我衣櫃裡唯一最具休閒味的裙子。我討厭穿裙子,由小至大也討厭,隨著年齡的增長,討厭的程度更是有增無減。八歲時你給我買了這小裙,我一直保存至今,不是因為喜歡,只因為它是你買的。你買的任何東西,我都會小心保存,還記得五歲時丟失了你送給我的白兔公仔,我哭了足足一個星期,媽媽哄我,說,白兔公仔被我玩了年多,早已變成小灰兔,不見了便買另一隻好了,我聽後哭得更洶;頭兩天媽媽還滿有耐性的哄我,第三天開始不耐煩,也由得我哭個夠。第七天,你下班回來,送了一架內有果汁糖的卡通車給我,我抺乾眼淚,便坐在你的大腿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果汁糖來。這架卡通車,現在還泊在我的床頭。

說真的,我愛穿這白色雪紡裙。由八歲穿到十一歲,每次和你上街時就穿,直至有一天發覺昔日的及膝裙變作了迷你裙了,便把它燙好摺好,放進紙盒裡,再收進衣櫃的最底層,有鎖頭的那一格。我就是寶貝這裙子,不止這裙子,我還寶貝所有你送給我的第一「次」:第一件你送我的毛衣、第一枝注墨水的高檔墨水筆、第一張我們的合照、第一張我們的關係證明﹣出世紙、第一本有著你簽名的手冊………仿如迷上一位偶像,任何珍貴的第一次都不容錯過。我想,我很早便把你封作偶像,雖然我也說不清迷上你的原因。你也疼我,常說五個子女中,我和你算是最有緣了,我甜笑起來,那種笑是有幸被偶像寵著的人的勝利的宣示。

十歲後你很少送我東西,轉給我零用錢,你說,長大了,有喜歡的東西便該自己想辨法把它擁為己有。每月你給五個小孩每人三十元,要我們「睇餸食飯」,那時電腦還未普及,小孩子沒娛樂,三十元買不了什麼,我便開始了集郵、收集貼紙這些低消費玩意。那時愛儲各種顏色的星星貼紙,因為看著它們便總以為自己上了太空,更重要是它們比美少女戰士便宜得多。每半年你都會替我們結算一下,看誰用錢較少,便可得到五元作獎勵,我往往是這五元的得主。弟弟們愛砌模型,大姊愛美,常買頭飾,小妹愛美少女戰士,每月都一大張一大張的買進,外加一大疊郭富城閃卡,我是最節儉,也最會抑制慾望的那一個。我把這些五元全放進小錢箱內,每次聽見銀幣被投進去時那「噹噹」的聲音,我總是感動得逕自傻笑。



你說,這世上有些人,生來注定走在一起。
我想,「注定」彷彿是一篇老掉牙的童話,遙遠卻出奇地近在咫尺。



我就知道,對著小孩子,大人總會容易說傻話。小孩子長大了,大人就會對他說殘酷的話。十二歲那年,我領兒童身份證,你摸摸我的頭,說:「再過六年你便是成人了。」我大吃一驚,愣住了。從入境處職員手上拿過身份證的那一剎,我哀傷得恍如手上拿著的是一張死亡證。你不再喚我「晴晴」,你喚我「阿晴」,那才沒那麼孩子氣;你不再給我買《格林童話》和《安徒生童話》,却給我買了一本何紫的《四十兒童小說集》,你說你看過,書裡有一個小樹苗長成大樹的故事,滿有哲理的,我以為是童話,後來才知道是一個關於女孩和補習老師的深情小故事,書裡還有水上人家的故事、學生被惡覇欺負的故事,全都是現實,我說我想看童話,你說,我已過了看童話的年紀。我扁著嘴,捧著何紫的《四十兒童小說集》進房讀了起來,那是第一本令我邊看邊流淚的書。

失去了童話,我常常感到慌張。你安慰我時,總對我許下承諾。小時我常夢見自己被遺棄在一片四野無人的草原,夢裡的我哭,哭著哭著便哭醒了,滿臉淚痕,後來想想,這夢大概顯示了我潛意識裡的極度不安感。我醒後,第一眼便看到你,你總對我說:「不用怕,爸爸一輩子也伴著你。」我聽著,便伏在你肩上漸漸入睡,你的承諾,就是最有效的催眠劑。你早就知道,這世界沒有誰能確定能陪伴誰一輩子,你說的,都是哄孩子的傻話,給了我希望,也令我過早地學會失望,甚至絕望。這「一輩子」說,也是你給自己推翻的,上大學前的那一個暑假,你對我說及生死,說總有一天你會離開我,我很難過,哀哀垂淚,你說的我都懂,只是討厭你把它們揭破。

你是個差勁的說謊者,你根本不懂圓謊的意義。



你說:「有一天,我走不動了,你願意揹著我去不同的地方嗎?」
我想,真有這樣的一天,我們哪兒都不去好了,你躺在床上,我倚在床沿伴著你,坐過、笑過、談過、想過、哭過、對望過,直到你累了,我看著你慢慢的久睡去。


二十歲前,大家都為自己找偶像,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有些是被幻想出來的,它們成為了青春期迷茫少年成長的動力。偶像是發亮的,即使處於黑壓壓的人群中,你一眼便可把它認出來,它仿佛被打了光,深深吸引你的目光。十六歲的春天,你問我,爸爸老了,我還會用炯炯的眼光看你嗎?我想,即使五十年過去了,我看你時,還是會用那種眼光。對眩目的你,我不能控制,也別無選擇。有些情感是被刻進的,一旦迷上它就難以撇脫。林,這種心情,你大概不明白吧,二十歲前的你和二十歲前的我,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你十六歲已蒼老了,你的時鐘被惡作劇地調快了,因此你很怕,怕老去,卻懵然不知,你已蒼老了很久。

林,還有什麼放不開嗎?是我嗎?是媽媽嗎?是大姊嗎?是大弟嗎?是小弟嗎?是小妹嗎?還是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事,很多很多的愛,很多很多的恨,很多很多的回憶,很多很多的未來的不可知,很多很多的遺憾………還是,這些許多許多聚合在一起,被綑作成一顆堅碩的圓球,想帶帶不走,欲拋拋不下。

林,你慢慢的久睡去,一切都如肥皂泡,吹上空中,隨風消逝。只有你的光,在我眼眸裡,永遠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