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26日星期五

《紀情書》 第一章 家.前

第一章 家﹣前

- 『 紀靜,意外的開始。 紀圓圓,意外的終結。紀林說,孩子不應是意外。然而,我們終究還是意外。有些是意料之內,有些是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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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七日生。肖牛,雙魚座。月亮星座,悲觀的白羊座。 紫微斗數,天府獨座。我不漂亮, 面型是不少女士夢寐以求而我卻恨透的娃娃臉,配上一對圓得過份的大眼,一雙略嫌浮腫的內雙眼皮,一個不高不挺、鼻翼略大的鼻子,以及,一片紅而薄的嘴唇。我不漂亮,所以我的名字不是什麼美麗、美雪、美欣、美玲、美琼、美華、美英、美琴、美琪、美詩、美兒,也不是什麼麗淇、麗欣、麗君、麗芬、麗芳、麗雲、麗華、麗影、麗珍、麗珊。

我姓紀,名晴。

紀林說,一個名字蘊含一個希望。其他人我不說,只看大姊、我、大弟、二弟及小妹,我便明白這個希望論是我爸爸紀林一直堅守的改名宗旨。

紀林,一九五九年在潮州出生,他沒有生日,不是沒有,是沒有人知道。他父母在他滿月時自殺死了,隔壁余伯發現這事實時紀林正熟睡,那時他還沒有名字。余伯是一個貧農,人很好,他安葬好紀林雙親後便把紀林抱走,希望替他找頭好人家。紀林這名字是余伯起的,因為余伯只知道紀林雙親的姓氏。紀林的命這樣看來似乎糟透,但運氣卻在他半歲時無影而至。余伯在香港有一侄兒余烈 ,他結婚十年,生了五胎全是女兒。潮州人最重視男丁,余烈一想到他日老死沒兒子擔幡買水,便憂心忡忡。紀林六個月大時,余烈回鄉物色男嬰作誼子,算命的說找個誼子可充充余家的陽氣,陽氣旺,男丁便自然而來。余烈初見紀林,煞是喜愛,便把他抱回香港。果然,其後余家一連三胎全是男孩。

自此,余烈把紀林視如己出,待他比親生兒子還好。只是,紀林十八歲時,余烈足足把他打了三天三夜,打得氣喘連連,淚流披面,聽紀林說,那是他第一次看見余烈哭,紀林知道他傷透了他的心。余烈這樣傷心,是因為紀林暪著家人,和余慧音,我的媽媽,余烈的五女兒交往。紀林令余慧音懷了身孕,那年,余慧音還不到十八。余烈是舊思想的人,雖然紀林和余慧音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二人人前人後兄妹相稱,余烈是怎樣也接受不了這種「亂倫」的行為。還是余嬸想得通,她說氣可以慢慢消,然而肚子卻待不了多久,要,還是不要,得快點決定。余烈想了幾天,氣也下了大半,本想把胎兒打掉算了,但再想女兒才十七歲,身子是捱不了墮胎這大刀的,無奈下便答應了他倆的親事。這樣,紀林便成了余家的過氣誼子,新紥女婿。

余慧音是挺著肚子進新房的。她比紀林小半歲,兒時常常夥著他,「五哥五哥」的喊個不停。她對上的姊姊,最小的和她差四歲,她和姊姊們總是玩不來,因此自幼便窩在男人堆裡長大,野慣,玩慣,粗魯慣,少不了有點男兒的性情。她三個弟弟總愛嘲笑她像男孩,「六哥六哥」的亂嚷,氣得她七孔生煙。只有紀林把她看成女孩,總是很温柔的喚她「六妹」,又常常保護她,從不惹她發怒。她以為紀林不過是人好,後來才知道更多是因為愛。余慧音十四歲時,漸漸感到紀林刻意疏遠她,他看見她時,眼神閃閃縮縮的,余慧音看進眼裡,心��很是難受,她以為五哥討厭她,便儘量的少在他面前出現。他倆你閃我避,就這樣過了三年。有一天,她再也受不了,待晚飯後,他人熟睡時,她便閃進紀林的房間。剛站穏,她卻愣住了,只見滿地都是寫滿「慧音」的玉扣紙,紀林年少時的毛筆功課是全校最好。 余慧音後來回憶時,說,她那時才明白,他們誰也沒有討厭誰,他們,只是害怕。紀林弓著腰伏在書桌上,懵然不知余慧音就站在身後。月光淡淡的灑滿滿地的玉扣紙,余慧音直直的站著,忽然,一點淚墜落在筆勢婉轉的「音」上,一堆黑混著月光的淡黃,化成茫茫一片的墨綠。余慧音奔上前,從後擁著紀林,紀林的肩膞只是縮了縮,便全然釋放。從此,他們不再分開。

余慧音說,那晚後她得到紀林,也懷了紀靜。

紀靜,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日出生,肖馬,人馬座。 紀靜出生前,樓上邵師奶看余慧音的肚子尖尖的,說,紀太這胎是生仔沒錯的了。余慧音聽了很高興,她從不否認自己是傳統的潮州婦女,一索得男是她的夢想。回家後,她黏著紀林,問他想要兒子還是女兒,紀林歪著頭的想,說,無所謂。其實紀林真的無所謂,他沒有任何傳統家庭觀,更不重視長子嫡孫或繼後香火等問題,男或女,都是他的親骨肉。余慧音聽了沒趣,便走近小露台大喊,把消息告訴居於下層的余烈。余烈一聲驚叫,急忙探頭往上望,一臉興奮,他說,還擔心她會遺傳余嬸的先女後仔命,說不了兩句他便給余嬸扭著耳朵扯進屋裡去。余慧音倚著露台,輕撫著挺了足足九個月的肚子,滿足的笑了。但這笑容只是維持了四天,十二月十日後的整整一個星期,任紀林怎樣哄她,她也笑不出。她開始碎碎唸,整天問紀林關於男孩和女孩的問題,紀林希望她能冷靜下來,說了很多安慰她的話,但她仍然擔憂。紀林就不明白,說,他們不過十九,怕什麼?余慧音聽了,靜了,抱起嬰兒餵起奶來,紀林看著她們,忽然感動,決定把大姊喚作,靜。

如果余慧音對紀靜只是失望,那麼我紀晴對她來說,是徹底的絕望。

一九七九年底至一九八三年初,余慧音沒有再懷孕,紀林說他們太年輕了,紀靜是一個漂亮的意外,但,孩子不應是意外,哪管這意外漂亮不漂亮。余慧音聽了,細想後,深深認同。那時,紀林三口子居住的房子是余烈付租的,他們的經濟基礎還是很薄弱,要給這個家更多,紀林不得不勤奮些,特別他這學歷不高的人。紀林和余慧音十五歲時便輟了學。紀林天生聰頴,但就是不愛唸書,唸到中三時感到沒趣,便跟了個師傅學廚;余慧音也很聰明,愛讀書,初中時年年名列前茅,但中三時余烈告訴她,女孩子不用唸這麼多書,像她姊姊們,不過是小學畢業,長大後嫁了人,生活還不是滿好的?這麼多的女兒,他是最疼她的了,那時的女孩,中三畢業的很是罕見。余慧音聽了,淚盈滿眶,說,她的功課比大弟的還要好。余烈乾咳了一聲:「為了弟弟,你就順爸爸的意思一次吧!三個弟弟將來要讀上高中,爸爸可沒能力多負擔一個女兒。你長大後,爸爸會給你找頭好人家補償。」余慧音沒有多說什麼,她明白,所謂余慧音的一生早已被寫定了。她不過是一個只能跟隨軌道走的人,用痴愚的姿態行畢那既定的一生。後來她才意會到,是紀靜把她扯離軌道的,五個子女中,她最愛紀靜 。

十五歲輟學的孩子,那個年代多的是。書唸不成,多數不是不能唸,而是沒錢唸,也沒閒情唸。紀林在廚房當學徒,一邊幹活,一邊學師,人生總算有了目標。那時紀林早已愛上余慧音,只是他事業未成,加上二人自小一起生活,他總覺得這情感是不能宣之於口的。余慧音在工廠當女工,白天很早便回工廠,下班後便回家教三個弟弟功課。紀林每晚九時多十時回家,余慧音總是坐在廳中,一聲不響的直待著他,看到他回來,便輕輕的喚:「五哥」。他低下頭,裝作聽不見,逕自進房去。那時他們不過十六,心境卻彷彿蒼老了十年。紀林努力學師,想幹出一番成績,他知道他生來注定什麼都沒有,是慧音給他爭取的衝勁,即使後來和慧音結婚了,他也沒有失去這股勁兒。 一九七九年至一九八四年間,他決定專心學師,把家庭、孩子擱在一旁,事業就是他的一切,後來他才醒悟,由始至終,這世界就沒有什麼能單單的成為他的一切。紀靜長大後,他對她總有一種莫名的歉疚,在她最需要父親時,他沒有盡力的愛她,他知道他欠她很多。紀靜出嫁時,擁著紀林,說:「爸,這是你第一次擁著我。」,那淡淡的畫面,至今仍深刻的烙在我的腦壁上。

一九八四年九月,戴卓爾夫人在中英談判會後於北京人民大會堂外的梯級摔了一跤,這一跤後,紀林開始想到未來。他奔回家,把正在織毛衣的余慧音拉進房,開始談論這個家的前途問題。那時余慧音懷了三個多月身孕,紀靜剛上小一。紀林說,他想開一家小食檔,辛辛苦苦經營,也總算是自己的生意。余慧音撫了撫隆隆的肚子,皺了皺眉,問:「你哪來開食檔的錢?」紀林老實回答,積蓄是有的,但沒這麼多,問爸爸借點便夠了。余烈多年前儲了一筆錢給三個兒子讀高中,怎料三個兒子全不是讀書的料子,唸到中一、二便唸不上了,他用這筆錢投資,賺了點錢,便在學校投了間小食店幹起生意來。余慧音想了想,似乎不感興趣,但紀林畢竟是個二十五歲的熱血青年,對創業還是有著雄心壯志的。余慧音見他死心不息,便哄他說,待這孩子生下來再說吧,開食檔也不是什麼輕易的事,急不來的,瞄了他一眼後便低下頭繼續織毛衣。紀林站在日曆前,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的翻,突然停下來,問:「慧音,這孩子,你說是男孩還是女孩?」 慧音放下手上的織針,滿有信心的說:「上天會回我一個兒子。」

懷我之前,余慧音流掉了一個男胎,五個月的,她因此傷心了好一段時間。聽說她是為了找走失了的紀靜,疲累過度動了胎氣才流產的。人人都以為她會對紀靜恨之入骨,奇怪地,她不但沒有怨紀靜,還很疼她,她也說不出是什麼理由,大概這就是緣。懷了我後,余慧音的笑容多了,她堅信,上天會回她一個兒子。紀林曾經告訴我,那時他們約定,如果我是男的,余慧音便會進行結紮手術,不再生孩子,這大概是香港家計會一九七五年推出的「兩個夠曬數」的宣傳成效。我在余慧音肚裡漸漸成長的同時,紀林開始計劃這個家的未來:

他想響應家計會,生一子一女;
他想開一家小食檔,一展所長;
他想給他的孩子最好的教育;
他想慧音辭了工廠那份織毛衣的工作,在家專心的相父教子;
他想買點股票投資投資,為孩子的將來作一點打算 ;
他想………………………………;
他想………………………;
他想………………;
他想………;
他想…;
他想………他以為,只要努力向目標進發,這人生就沒有實現不了的夢,他卻忘了,這世界有一種極富癲覆性的東西,叫,變數。

我,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七日生,肖牛,雙魚座。余慧音說,她第一眼看見我時,暗呼:「好俏!」她以為我是男孩,正暗喜時,護士說:「恭喜太太!生了個八磅重的BB女。」她的心立時涼了一截,雖然剛生產,累得筋疲力盡,她還是竭力的伸出左手,往我的胯下一掃,沒有「啫啫仔」,她哀哀的哭了起來。護士以為她的淚是基於生產的痛,稍稍安慰她後,便把我抱離房間,余慧音只顧著哭,忘了撫撫剛出生的我。「如果你是男孩,那多好!」後來我長大了,余慧音常這樣對我說。紀林在我出生後的第二天到醫院探望余慧音,他抱起我,左搖搖右晃晃,不住口的說:「多可愛的孩子。」,笑得見牙不見眼。紀林後來常說,他第一眼看到我,就由心的喜愛。余慧音板著臉看著他,默不作聲,紀林一邊逗著我,一邊走到床沿坐下,說:「開食檔的事,該是時候談談了。」余慧音睨了他一眼,說,食檔的事還是先擱下吧,多待一、兩年再談。紀林大吃一驚,一臉的難以置信,余慧音卻淚眼婆娑,啞著聲音,說,趁他們還年輕,她要追個男孩。潮州的婦女,不能生男孩會被人看不起,余慧音不想在人家小覷的目光下過下半生。余慧音生下兩個女兒,余家姊姊們便開始替小妹著急,紛紛尋找坊間的生仔秘方。這些余慧音都知道,她發誓怎樣也要生個男孩。紀林雖然對兒女不太在意,但還是什麼都沒說,他和她一起了這些年,他就知道,她一向好勝。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六日開始,一連五天都下著毛毛雨,二十日那天紀林和余慧音正討論該給我起個怎樣的名字。余慧音說,喚作「見嵐」,好不好?紀林皺了皺眉,他知道她的心意,說,這個孩子不應是個影子。余慧音低下頭,默不作聲。窗外細雨綿綿,幽幽暗暗的,紀林看了好一會,突然說:「晴。」果然,二十一日,天晴,而且陽光普照,這是後來紀林告訴我的。

我八個多月大時,紀林遭了場車禍。那天是大姊七歲生日的前一天,紀林下班回家時,突然想起了前些年忙著工作,他從沒好好的跟大姊慶祝生日,便特地到附近的餅店買了一個生日蛋糕,氹氹女兒高興。他挑了個黑森林蛋糕,便趕回家去。就在餅店對面的馬路,一輛闖紅燈的私家車把紀林撞倒,紀林被撞得彈起幾尺後才奄奄一息的倒在馬路中央。接到消息後,余慧音抱著我,拖著紀靜,憂心忡忡的趕到醫院,待了六個多小時才等到紀林過了危險期。紀林被人從搶救室推出來時,余慧音喊了兩聲:「阿林,阿林………」,突然昏了過去。她再次懷孕。

發生車禍後,紀林住了一個多月醫院,他左腳斷了,有好幾個腑臟受損,幸好「揾食」工具﹣雙手只是擦傷,沒什麼大礙。這段時間的醫療費很高,余慧音又懷了身孕,產前檢查是不能省的,因為這次,她懷的是雙胞胎。我九個月大時便斷奶,那時奶粉貴,余慧音為了省些錢,便給我改餵粥水。紀林回家後,還要休息多三個月才能工作,這樣他先前辛辛苦苦儲下的開食檔的錢便銷去了大半。余慧音唯有大著肚子,拿些毛冷回家編,多少也賺點生活費。

紀林說,有些機會錯過了,便沒有了,埋怨沒用,我們只能接受。因此,他無時不緬懷昔日作夢的日子。

我兩歲前的日子,是在橫頭磡渡過。那時公公婆婆姨姨舅舅和我們同住一村,我們閒時共聚天倫,好不熱鬧。嬰兒期的回憶不多,想起的,都是一些化掉了的畫面。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我一歲零八個月時,大弟和二弟出世了。余慧音如願的生下兩個男孩,總算爭了口氣。余烈夫婦在醫院看著剛出生的男孫,喜得不能自巳,這是余家第一對雙胞胎,他們認為多胞胎可以給家族帶來幸運,自此便把弟弟們當作福星看待。紀林回憶,那天看了弟弟後回家,剛進家門,我便左搖右擺的走近他,他一把把我抱起,說:「今天媽媽給你添了兩個弟弟,晴晴是姊姊了。」我亂喊了幾聲,便伏在紀林的肩上睡著了。我想,那時的我,說的該是,我可以晚點才成為姊姊嗎。只是,大家都聽不懂。

弟弟們為這曾經沉鬱的家添了不少生氣,紀林想,這兩個小孩是喜樂的來源,便給大弟取名「紀禧」;至於小弟,則名為「紀均」,取其「平分」之意,希望家裡四個小孩能得到同等的愛。他卻不明白,父母的愛不是糖果,平均分配了,孩子們便會和樂。

對愛,人總是貪婪。

余慧音和紀林,生了四個小孩後,便決定進行絕育手術。 一九八七年十月七日,他倆在手術前先作身體檢查,一個星期後,醫生向他們連聲道賀。他們心裡奇怪,絕育是一件可喜的事嗎?醫生說,手術的事待胎兒出生後再說吧,他們愕然。意外地,余慧音懷了小妹。一九八八年七月十日,在沒有期待、沒有失望下,小妹出生。紀林喚她「紀圓圓」,圓滿而最後之意。

紀靜,意外的開始。 紀圓圓,意外的終結。紀林說,孩子不應是意外。然而,我們終究還是意外。有些是意料之內,有些是意料之外。

一九八八年後,這一家七口還是繼續的生活,在馬鞍山恒安村的其中一個單位內,他們努力地幹活,為各自的人生築上高度不一的階梯。

紀林說,他的努力目標,就是他的事業。

他的終生事業,不是什麼小食檔,而是他的五個子女。

紀靜。紀晴。紀禧。紀均。紀圓圓。

一個名字蘊含一個希望。

我就說,他想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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