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9日星期二

第一章

【A】

今天上數學課時,她偷親了嚴老師一下。沒錯,是偷親,但沒親到,因為那不過是一個飛吻。

教數學的嚴老師,雖然說不上是標準的俊男,但他黑黑實實的,笑起來時露出一排亮白的牙齒,以及那在陽光下眩目得令人暈眩的笑容,有點像電視裡黑人牙膏廣告中的黑人。

她很迷他,不只是因為他的外表,更重要的是他給她的感覺。

她明白的,在心底裡,她早把嚴老師和他混為一體了。

嚴老師很像他,他倆連笑容的弧度也巧合地相同,光是這點就足夠叫她著迷。

今天嚴老師穿了一件有型有款的白恤衫上班,大概晚上有重要的約會吧,是和女朋友的約會嗎?想著想著,她不自覺地用上排的門齒微微咬著下唇,直至感到些微的痛楚,她才意識到下唇有被咬破的危機,便立即停止這危險的動作。是嫉妒吧,但嫉妒是幼稚的行為,她從小至大便這樣告誡自己,經過這理性的提醒後,她寬心的甜笑起來。

嚴老師的氣息愈來愈接近她了,她感覺到的,那種陽光而帶點海鹽味道的……體味,是體味沒錯,她再也想不到其他名詞去形容這令人心悸的香味,她深深的嗅了一下,雙頰不禁緋紅起來。就在老師經過她桌子的那一刹那,她嘟長了小嘴,輕輕的把上唇貼著下唇,然後再慢慢的把它們分開,「卜」一聲地送出這一吻。

為了這一吻,她甚至特別在兩分鐘前塗上新買的棗紅色唇膏,其實她不太愛棗紅色,不過因為他喜歡,她儲了兩個月零用錢後便立即把它買下來。她知道,嚴老師也喜歡的。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知道嚴老師對自己有意思的,然而基於二人師生的關係,他總是隱藏自己的情感,成功暪騙了校長、所有老師及同學,但暪不了她。

他對她,總是特別關愛,而且,關愛得有點過火,她早就看得出來。別人看不出的,她總是從一開始便看得出來了,那些曖昧的感情、那些虛假的關係、哪人心中有鬼……通通逃不出她的「法眼」。他,啊這他不是嚴老師,而是那個他,他給她這雙銳利的眼睛起了這酷斃的暱稱,她的厲害他早早體會了,因此他看她時,眼神裡總是帶著恐懼,恐懼中又沉澱著一絲的憐愛,她愛煞他這種複雜而性感的眼神,也因此更愛他。

嚴老師卻沒有這種眼神,這也是她只能迷他而未能愛他的原因。嚴老師的身影正慢慢遠去,把她從思潮中拉回來,她急忙坐正了身子,從抽屜裡拿出一面鏡子,仔細檢視著唇色的深淺度,需要補些顏色嗎?還是這樣淡淡的看起來較自然?她直看著鏡子發呆,想了很久也想不起他喜歡的唇色是哪種。深的?淺的?較自然的?還是較嫵媚的?她只知道他愛棗紅,她懂他的,少得可憐。她頹然把鏡子狠狠扔進抽屜裡,從口袋裡拿出唇膏,起勁的往雙唇亂塗,一、二、三、四、五……

「喂……喂……」

「嗄?」

「你還好嗎?」

「還好,還好。」

「我看,你……是不太好吧?你這模樣,很嚇人。」

她接過小如的鏡子一看,雙唇紅得駭人。

「沒事的,用紙巾抺抺便沒事了。可以借我紙巾嗎?」

「等一下……這個,拿去吧!」

她用紙巾朝雙唇小心的抺著,一抺淡紅在雪白的紙巾上浮現。她怔著的看了看,然後又往雙唇再抺一下,淡紅變成鮮紅了,她就想,要再抺上多少下它才變作棗紅?

「小如今天有塗唇膏嗎?」

「有,潤唇膏。」

「你知道我什麼時候會塗唇膏嗎?」

「說實的,不太知道。」

「當我想念他的時候。」

「誰?他是誰?」

「他就是他。不說給你聽,嘻嘻。」

「我又不是非聽不可,你不說,我的耳朵可樂得清閑。」

她沉醉於自我的快樂,臉上又堆滿了笑意。

「這個星期,一起去看看楊醫生,好嗎?」

冷不提防小如有這樣的一問,她臉上如花燦爛的笑容倏地退去,留下的是兩片棗紅而冷寞的唇,在微微的發抖。



【B】

和他的邂逅,她早已記不起,不是無心裝載,而是他太早闖進了她的生命,在她還未能自我控制腦部記憶體的時候,他闖了進來。

他是那種很有女性緣的男人,數之不盡的女人在他身邊團團轉,有小家碧玉的,有已作人婦的,有野性難馴的,有性感危險的……他彷彿是一個有著強烈吸力的中心,而女人們嘛,手牽手結合成了一盞走馬燈,沒完沒了的圍著他旋轉,卻殘酷地沒有停下來成為唯一的可能,她們都是他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她清楚知道,只有她才是他的永遠,她的地位,無人能比。

她不是不相信這事實,卻不能不害怕,也許有一天他受不了這走馬燈的眩暈,也許有一天他被旋轉得累了,也許有一天他驚覺一個唯一的重要,他便放棄了她這個永遠。

永遠、永遠,聽著很令人感動,然而卻是脫不了的夢魘。


對於他那些多如繁星的女伴,她很介意。

還記得有一天她放學歸來,甫開門便看見他正和一名紅髮女子在沙發上擁吻著,她很氣憤,把原本扛在肩上的背包扔向他,慌亂中他推開了那名紅髮女子,背包不偏不倚的墮進他的胸膛。被撃中的他慘叫了一聲,她聽進耳裡卻很是快活。

她就是不能允許任何的女性在他們的生活裡出現,只是光想想便會發瘋,偏偏她愛的他卻令她心痛。這件事後他們常常吵架,她罵他是孬種,和免費男妓沒兩樣,他卻埋怨她不能體諒他的需要。

到了吵架的尾聲,她往往哭得很厲害,指責他根本沒有從她的角度想想,她也會難過的。他卻總是默不作聲,走過去輕輕的擁著她,說些什麼我最愛的人永遠是你,諸如此類的話,然後親了親她的臉頰,一手抱起她,踱進她的睡房,把她放在床上,小心的為她蓋好被子,最後坐在床邊看著她入睡。每次被他抱進睡房時,她的心也跳得很厲害,她曾經幻想接下來會發生些怎樣的事情,然而,她幻想過的畫面,一個也沒有發生。

不曉得是怎樣的心情,她卻是寧願他擱下她不理,好讓她有撒野的理由。


也許她應該恨他,那麼她的生活也許會好過些,至少不用每天回家時都總是神經兮兮的往他身上嗅﹐這一刻的她仿佛成了一隻靈敏的警犬,檢查他有沒有接觸任何違禁物-女人。

這天警犬又例行檢查,他却躺在沙發裡,逕自的微笑著,沒有絲毫的反抗,他說她是太敏感吧,她不喜歡的,他不會招惹回家。

她白了他一眼,吃吃的笑了一會,回他一句一物治一物啊。

他立起身來,笑了好久好久,拋下一句野丫頭胡說八道後,便進廚房準備晚餐。

她換掉了校服,隨意把長髮捆成馬尾,便奔進廚房瞧瞧,三餸一湯,不得了哩!你可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今天哪來的興致,她倚著門框,興奮之餘也不忘揶揄他一番。

他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的烹調著,專注得恍如製造著一件藝術品。

她看著他那迷人的側面,不用兩秒便出了神,默然不語,四周就只有沸油的叫聲,以及一室的飯香,這畫面,很家庭,温暖而洋溢著濃濃的幸福,她卻害怕這天過後這感覺會徹底的離她而去。

她的雙瞳微微溢出了淚,她沒有把它們拭掉,依舊的倚著門框,讓淚緩緩的盈滿眼眶。

他,依然專心的製作他的藝術品,過了半響,忽然抬起頭,問,你哭了?說時雙眼直視前方,彷彿她正站在他臉前。

她沒有作聲,只是用手背往雙眼猛拭,她討厭被人看見她落淚,即使是最親密的人,難堪的感覺還是驅之不去。

他們靜默著,飯香愈來愈濃,是熟透了的香味。

清理好料理台後,他把準備好了的餸菜捧出客廳,經過她身旁時,說她很像她。

他看不到,她眼眶裡的淚正滾滾而下,很快便流成兩條小河,盛載著少女的哀愁,落在地上化成一朵朵透明的水花。

她明白,他這種她很像她的想法,和她那種嚴老師很像他的想法一樣,是一種因得不到而衍生的,移情作用。

她很想說,她不像誰,她是她,就這樣的簡單,但她終究還是沒有說,她明白,有些話說白了,只會自討沒趣。



【C】

小如說第一次看見她時,便愛上她。那時她們都只是八歲的小孩,在她家門外意外的遇上了。

她早已忘記了她們相遇的一幕,小如卻記得很清楚。

小如不愛用「相遇」來標籤她們的第一次相見,嫌它沒有絲毫情感而且過份平凡,她愛用「邂逅」,總覺得這樣聽來既綺麗又浪漫,而且很切合她們的關係。

她總是想,她和小如是怎樣的關係?

想來想去沒什麼頭緒,也就擱在一旁不想了。

是「相遇」也好,是「邂逅」也好,骨子裡還不是一樣?

小如每次憶述這場面時總是一臉陶醉,因為那是她頭一糟明白「愛」是怎麼的一回事。

她也是後來才明白,那次「邂逅」對小如的意義,非旁人可理解的。


她對那次「邂逅」的印象,在小如的左拼左砌下,總算有了個大概。

那應是一個晴朗的星期天……小如是一個沒想像力的人,而且腦部詞彙短缺,說起故事來總是平鋪直敍,但她仍是耐心的聆聽著,偶爾加上自己的想像,好叫故事更引人入勝。然而小如總努著嘴,說她不忠於原著,罪行好比抄襲和偷竊,她不搭理她,只管自顧自的修飾下去……

沒錯,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早上十時許,陽光柔柔的射進屋內,她獨自窩在家,看電視重播的卡通片,看著看著,忽然聽到門外傳來小孩的聲音,反正她悶得發慌,便開門看個究竟。

那時她家門外常常有和家人失散的小孩蹲著哭叫,她往往隔著鐵閘和他們玩上好幾個小時,待他們的父母找到他們後,她便送他們一塊積木好作紀念,她不明白送積木這舉動有什麼深層的含義,然而她卻清楚記得,每當看到他們拉著父母的手離她而去的時候,她總禁不住的哭了起來。

她最終還是變回一個人了,直至現在她也害怕獨處的感覺。

小如是他們中的其中一人,不同的是,她沒有蹲著哭叫,而是盤腿坐在地上玩撲克牌,一張、兩張、三張、四張、五張……的放在地上,小聲的說了些話後,又伸出圓圓的小手一張、兩張、三張、四張、五張……的把它們撿回來。

她看了小如很久很久,最後站得累了,索性模仿小如盤腿坐在地板上,直盯著小如,和那雙把撲克牌放下後又撿回來的小手。

她們似乎一句話也沒說,小如依舊玩著她的撲克牌,她則盯著小如和她的手,就這樣待上好一段時間。

那次「邂逅」是怎樣結束的?

小如說過的,還說過很多遍,但她總是忘記,只是知道小如最後把那副撲克牌送了給她,她回她一個燦爛的笑容,小如說那是她看過的笑容中最令人感動的一個。

小如獨個離開時,她沒有哭,也許是因為她不再孤獨一人了。


她以為小如和其他小孩一樣,和家人失散了,便漫無目的走到她家門前。

長大後,小如卻回她一個意外的答案:在她家門前玩撲克牌,是她籌劃已久的計劃。

她驚訝的看著小如,小如一臉得意,彷彿幹了一場令人心生敬畏的大事。

然而小如說到這裡,便沒說下去了。

她被她勾起了興趣,可不會就此罷休。

自此她老是纏著小如,問這問那,希望套出這計劃背後的秘密。

小如可不是笨蛋,每次顧左右而言他,就輕易地胡混過去了。

她卻絕不死心,有一次被小如的態度激怒了,便發連珠砲似的罵了她一輪,罵她高傲自負、態度傲慢、拒人於千里之外,小如聽了,沒有發怒,也沒有反駁,只是平淡的說,每人都總有些說不得的事,如果有人要撕破你某些花了很多時間才結疤的傷口,你會樂意親手把它撕破,奉獻於人前嗎?

小如說時冰冰冷冷的,眼裡透出了霧般的雲霞。

這個秘密,也從此被封塵,在小如內心的深深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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