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23日星期四

銅鑼灣

黃昏的銅鑼灣,人更多,空氣中除了飄散著一股股的香水脂粉氣味外,還偶爾雜有古龍水及初生嬰孩的氣味。你看著滿街霓虹,不知身處何方。我領著你返回崇光位置,告訴你,每個地方,都有它的地標,只要你找到了它,你便自覺安全。………


 週日的銅鑼灣不是愛閒的人該到的,我對你說。你皺著眉,顯然並不認同我的這一番言論。說說你的理由,從你的聲音,我聽得出了不耐煩。我清了清嗓子,開始列舉出「星期日不到銅鑼灣的三大理由」:


  1. 週日的銅鑼灣,人多得變態,人潮把所有人的獨特性都淹沒了,從高處望下,只有156公分高的我肯定失去了踪影。(要命的,是你高174公分!)

  1. 我患有馬路恐懼症,銅鑼灣崇光百貨對出的大馬路一望無際,在人海裡我根本看不到任何交通燈的存在或雄立,我可不想英年早逝。

  1. 崇光百貨時代廣場利舞臺廣場著實令人恐懼,經過那些比博物館的更博物館的陳列,我們彷彿在做身體檢查般,往一間又一間的時裝店的進,拿起衣架,朝身上一比,試一試,看一看,最後判斷是買還是不買,買,付錢;不買,放下,落荒而逃。然後走進另一個相同的場景,重複這一系列的動作。最恐怖的,不是這樣,而是我們不難發現,總有一定數量的雄性動物站在時裝店門外或呆站或望天打卦或望女友輕嘆或上下打量著眼前經過的美女又或在打NDS,那種神態,彷彿正站在女廁外等待女友完事,反正事不關己。


我義正詞嚴地一口氣把三個理由說完,你卻說今天,這一個星期天,你是非要到銅鑼灣不可,而我,無論怎樣討厭這一個地方,今天是必定要陪你去一趟的。我搖頭,無聲抗議。給我理由,一個能夠說服我的理由。你有點為難,欲言又止,終究還是說了:「今天我要和他攤牌。」和你相識了十多年,同住了一個月,都沒聽過你有男朋友,我疑惑的問:「他?誰?還有,為什麼要選擇在星期日說分手?」你卻疑惑了,問:「什麼分手?我要告白啊!」天啊,這和攤牌的目的可是差天共地。我問你明白「攤牌」和「告白」的分別嗎,你開始發難,開始數落說由十歲開始被放逐到英國,懂得說中文已是很了不起了。我嘆了口氣,予欲無言。為什麼在星期日?為什麼在銅鑼灣? 你說他每個星期天都會到東角Laforet的一間小時裝店做兼職,你要給他一點驚喜。如果失敗?你斬釘截鐵,必定成功。

看著你堅定的眼神,我只好捨命陪君子。



  到銅鑼灣東角Laforet示愛是一場好比二萬五千里長征的革命,失敗比成功來得容易。你翻開衣箱,揪出一件維多莉亞時代的腰封式黑色低胸迷你連身裙,朝我綻放出一個勝利者的笑容。我失笑,問,現在是什麼年代?是你祖母留下來的家傳之寶嗎?你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說是你在英國一間二手古董店買回來的,是一件「愛之勝衣」。我大大的倒抽了一口氣,懶理它是黃聖依還是程蝶衣,如果你把這件鬼東西穿上身,再走到銅鑼灣,說不定人們會以為你在進行西式的太平清醮,那時示愛不成,反被淪為笑柄。你聽得洩氣,把衣箱裡的衣服全倒在地上,悶悶不樂。我說,你就是「鬼妹仔」性格,衝衝撞撞的,這樣很容易碰釘。你彷彿聽不懂似的,逕自朝地上的衣服堆亂踢。我衝上前把它們一把抓起,全塞進衣箱裡,雙手一下比一下深的朝衣箱裡擠壓,直至蓋子可全然蓋上。你卻坐在一旁,開始用英語「嘩啦嘩啦」地說著你的暗戀情史:他是你的小學同學啊……八年沒見了……你卻是小三時已暗戀他……他高高瘦瘦的……樣子秀氣得很……像清晨第一陣的陽光……你不明白你喜歡他什麼……只要看著他你便窩心了……上星期天你放學後到利時逛街……突然他出現了……你認得他……他也認得你……你們就在店內談了半小時……談當年的……談現在的……就是沒談到將來……我問為什麼?你說他沒唸書了,平日白天當壽司學徒,星期天在利時當兼職……時間就這樣溜走了。你說著說著就顯得有點哀傷,我回頭看了看,只見你眼眶內盈了些淚,翻滾著,其中一顆晃了晃,緩緩的落了下來。



我從衣櫃裡揪出一件純白色的雪紡連身裙,往你身上一比,應該挺合身的,「穿這件吧!」。你把連身裙平放在床上,撫了撫起皺的地方,說這裙太白了,在外國很少人會穿這樣白的裙子,但你愛它。我就知道你愛它,你本來就該是它。你站在全身鏡前,慢慢地把身上的衣服褪下,露出了少女的身體:雪白的肌膚,小而堅挺的乳房,平緩的小腹,一對修長的腿,還有那小巧的腳踝,這樣的身段,和那些典型的留學少女截然不同。我問,到英國八年,你一點西方特點也雜染不到,真奇怪。你卻不以為然,說外國人都是大塊肉大塊肉的往口裡擠,你們家卻是長年茹素,油也不會多沾幾滴。我拿著一個純白、圍滿蕾絲的胸罩,雙手自你腰間穿過,把罩杯緊裹著你的乳房,然後雙手繞到你背部,替你扣上扣子。我轉站在你前方,你呵氣如蘭,嗅起來,就是那種少女獨有的味道。你說,小時她都沒搭理你,你十二歲時初潮,竟是繼父帶你到便利店買衛生棉,又買了本有關生理期的書給你,你說繼父是一個好人,但他的命就差了點。我問,你想念她嗎?你用英語說,對一個人無愛無恨,也就說不上思念。我替你套上裙子,又整理了一下裙擺,我說你很漂亮啊,他一定會喜歡。你打量著鏡裡的你,撫了撫脖子的位置,空空的,有點不自然。我在鏡旁的櫃子的第一格抽屜裡找出一條吊著天使銀飾的項鍊,給你帶上。五年前經過一間飾品店,看到它,就想起你,於是買了下來,直到現在才想起還沒送給你。你燦爛的笑了笑,似乎很喜歡這份禮物。「阿安,i love it Thank you!」你開心得在我臉上亂吻,我被弄得癢癢的,只是一逕「咭咭」的亂笑。

  


  你追我趕間,陽光斜斜的從窗縫溜進來,偷走了我們這個星期日的上午。

  


  在滾熱的車廂內,你愉快的把頭往窗外伸,正享受著那一股快速而舒暢的風,突然一輛大型貨車駛過,翻起一大球沙塵,你被嗆住了,沒命的咳嗽著。我說,你這白痴,明知香港的馬路的空氣污染是世界聞名的,還把頭伸出窗外,搞不好一輛車駛過便會把你的頭顱如泥巴般撞得稀爛。你厭惡的睨著我,把窗子關至只剩下一道小縫,不久頭便緩緩的擱在我的肩上,我緊緊握著你的手,緊合雙眼,感受著我倆韻律不協的心跳。從家裡到銅鑼灣要一個多小時,中途還要轉地鐵,好不麻煩。你睡得很香,偶爾還說了一兩句囈語。你回港後第一個養成的習慣,就是在車上睡覺,你在外國很少坐長途車,因為住在市中心,很少會到其他的地方遊玩,回到香港,地方細多了,但每天得乘車,等半小時然後乘上一個小時,你說我們可以住近市區多點嗎,我說不行啊,習慣不了市區的生活,我從小就住在村屋。後來我不是沒提及搬家的事,只是你已習慣了,甚至愛上在巴士車廂裡睡覺的感覺,搖搖晃晃間便回到家,那一段時間便仿佛全被淘空了,而轉往另一個時空。繼父會帶你到處野嗎?英國和法國很近,你有沒有到過法國?你說沒有,你過了英國後不久繼父便住進療養院,你每個星期六日就到療養院看望他,後來她死了,你一個星期便花了五天在療養院裡,書也不唸。繼父說,你沒必要來的,她都走了,你也可以走,他和你不過是名義上的父女,你心忖道因為他是好人,但你不願說出口,你知道人是可怕的動物,一旦知道別人得知自己的好,便會安心而肆無忌憚的表現他們的壞。她就是這樣。



我噤聲不語,我們一談到她,氣氛便很僵。

  


  搖搖晃晃間,我們到達銅鑼灣。下午二時多的銅鑼灣地鐵站,放目所及,全都是人。你湊近我耳邊,說,不懂的,還以為七百萬香港人全都湧到這兒。我笑了笑,不過是冰山一角。你抓住我的手,問,哪裡有冰山,是南極那些嗎。我用英語把句子解釋一遍,聽得你又羞又氣。我們離開E出口,沿東角道走,不久便進了東角Laforet,四周都是一堆堆穿熱褲或短裙、濃妝艷抺的少女,空氣間混雜著各種香水脂粉的氣味,味濃得足以把人嗆死。我牽著你手,邊走邊問:「他在哪間店?」你停下來,認真想了想,然後說,忘了。我相信你是真的忘了,你向來善忘。我們就這樣一間一間的走,找不了,又重新一間一間的尋,彷彿在玩緣份遊戲。你問,什麼是緣份遊戲?我給考起了,我該怎樣用英語解釋「緣份」這虛無的詞語?我說:「You and I . 就是緣份!」就在這時你找到了那個他,便上前擁著他,你們二人立時擁吻起來。我躲在一旁,等待你,才醒覺你們這樣才算真正的「緣份」。你們站在那兒,談了很久很久,他有點難為情,你只是逕自傻笑,然後竟哀哀的哭了起來,他立時顯得不知所措,你忽然止住了哭,反過來安慰他起來。我站在遠處,像看默劇般看得一頭霧水。後來,你在人潮中找到我,便一言不發的拖著我,離開這幢充斥著香水脂粉氣味的shopping mall



   左腳才踏出東角Laforet,你便問,我們香港女孩戀愛失敗時都會做些什麼。我想了想,說,行街、買野、唱k、傾電話。你選了第一項,於是我們沿東角道一直走,經過崇光和銅鑼灣廣場一期,然後轉入波斯富街,經過銅鑼灣廣場二期。兜兜轉轉,我們到過了利舞台廣場、時代廣場等等的潮流購物點,但你一間店也沒進,一件東西也沒買。周糟都是消費主義的膜拜者,他們三五成群,在不同的商店找到了自己的滿足,每一幢shopping mall都是金光燦爛的,眩目且勾人心神,只有我和你,一直的往前行,對此起彼落的喧鬧表示無聞。我們經過希慎道,向右轉進恩平道,直下加路連山道,我知道那兒有好幾間寧靜的咖啡館,能讓傷心的人療養、療養。



你一坐下,說,你們這些香港女孩真奇怪,胡亂走兩走就能開心嗎?我說,不是,只是感覺上好過點。你眼角還沾了點淚水,我朝它輕輕的吹了吹,它立時化作無數的粒子,無形地懸浮在空氣中。你的傷感,又蒸發了一點。你呷了一口Latte,說他下月滿十八歲便結婚了,半年後他的女兒就會出世。嗯,我也呷了一口Mocha。他說他雖然也不討厭你,但他很愛他老婆。我點了點頭,這句話聽起來,似曾相識。你說你這些年的初戀,因為時間而頹敗了,當然你是用英語說的。我無言,唯有吃一口藍莓芝士蛋糕,唔,濃濃芝味,口感滑而不膩,不錯。你說你卻不會因此死心,於是你把個人資料全存進他的手提電話內,還在名字上注明「Waiting list No.1 - Angel」,告訴他他日離婚時記緊找你,好破鏡重圓。我心裡暗罵,shit ,什麼破鏡重圓,沒鏡何來破,未破何來重圓,找天要好好替你補習中文才行。我看著你一臉陶醉,禁不住說,給他一個希望,即是多給他一個放浪的借口。你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啊。也不知你從哪兒聽來的。我嘆息,道,只是回頭已是百年身。你又聽不懂,我把它譯成英語,你仍是聽不錯,我唯有放棄。你說,你的初戀只是被打進了防腐劑,一天未過期,還是有機會享用的。我說你這是自私,把自己的希望建築在他人的危機上。你不認同,你說做後備不是自私而是退讓,何況你從沒要求或威脅他把你升上正選,主導權仍是在你手。我說,男人和女人的生理、心理和思想構造是很不同的,你這句子若從男性的角度詮釋,顯然就是另一種意思,遲早你會明白的。談到這兒,我的mocha ,你的latte 和我們的藍莓芝士蛋糕都沒了,我們選擇離開,並結束這次「告白行動檢討會」。



黃昏的銅鑼灣,人更多,空氣中除了飄散著一股股的香水脂粉氣味外,還偶爾雜有古龍水及初生嬰孩的氣味。你看著滿街霓虹,不知身處何方。我領著你返回崇光位置,告訴你,每個地方,都有它的地標,只要你找到了它,你便自覺安全。你聽著聽著,卻忽然指著遠方那扁長方形的電車,說你想乘一次,你從來都沒坐過。於是我們沿著怡和街走,登上一輛目的地模糊了的電車,任憑黃昏離去而不自覺。站在下層的車尾位置,你擁得我很緊,令人窒息。電車都是這樣慢的嗎?你問。是吧,我每次乘都是這樣的速度。車外的世界是另一種速度,人們老是有走不完的路,有做不完的事,但今天就明明是星期日,銅鑼灣難道也不累嗎?我笑了笑,星期日也許除了日曆上的紅色外,就沒有其他意義。電車停了,車外的世界仍然繼續。你說,安,我們還是不要搬家好了。你不是很想搬到市區嗎?你搖頭,我不想連星期日都失去。我明白的。我拍了拍大腿,你便把頭枕在其上,開始安睡起來。睡吧,到了終站後,我們再坐回銅鑼灣,直到回家的最後一班車開出,好不好。



好,你眨了眨眼,說。我親了親你的唇,把你的半個「好」字吃走。電車又開動了,一下一下的顛簸。我們的呼吸是那樣的緩,吞吐及吸進的都沒半點香水脂粉古龍水的味道,卻有著那些青草濕澀的氣味。



車外照樣霓虹,映了進來,全都是慘綠。

搖搖晃晃間,彷彿一切都失去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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