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31日星期日

月影薔薇

星期六的早上,銅鑼灣。穿上淺藍套裝、結上紅領帶的郭薇站在化妝品櫃檯旁東張西望,一臉木然。也許是時候太早,又或是這年頭不景氣,人流少,她也樂得清閑。昨夜阿母告訴她,午夜作夢夢見父親,他說的盡是擔心郭薇的話,後來隔壁一聲狗吠,把阿母嚇醒了。郭薇淡淡的安慰她,阿母囉嗦了幾句,也就過去了。其實,郭薇連父親的樣子也記不起了,想到這裏,她下意識地朝鏡裏打量一下自己,彷彿想從中找出些端倪。

郭薇呆站了一會,終於迎來第一位顧客,一名中年婦人。郭薇拉出笑容,不過兩句就跟她攀談起來,卻沒有留意店外的那一對目光。那目光的主人就站在櫃檯的不遠處,盯着郭薇,一聲不響。郭薇殷勤的招待婦人,婦人正苦惱她乾皺的皮膚,郭薇向她介紹一種保濕成份極高的護膚液。婦人聽得用心,郭薇介紹也細心,對四周的事物無問無聞。倒是小琦眼尖,一看就把那男人認出來,走近郭薇喊道:「薇,又是他!」郭薇住了口,一楞,朝男人的方向一望,不禁納悶。也記不得多少天了,這男人總是在相約的時間出現,盯着她。郭薇把客人招呼好後,板直身子,跟那男人對望。就這樣,過了數分鐘,小琦看得趣味,忍不住「噗嚏」一聲的笑了起來。郭薇微微一笑,跟經理交代一下,便走出店子,往男人方向走去。

男人顯然吃了一驚,但他沒有立即轉身離開,更踏前了一步。郭薇還是頭一遭這麼緊張,手心直冒汗,原因也說不清。男人站在她前面,出乎意料的比她矮,像老去了的小孩子。二人都等待對方說話,雖然是陌生人,然而感覺卻奇怪的親近。還是郭薇先開口:「你……認識我嗎?」男人搖了搖頭,卻補充:「但我見過你。」郭薇問:「在哪兒?」男子苦笑,說:「記不清,香港太小,人太多,見過也不奇怪,只是你,特別教我難忘。」郭薇倒覺得這話沒錯,但還是說:「不要天天站在這兒看着我,再這樣,經理會怪罪我!」男人聽了,臉上現出腼腆神色,從袋子裏拿出一張咭片,說:「一個人悶着時,可以找我。」然後就離開了。

郭薇目送他的身影漸漸遠去,低頭看看咭片。黃月,中資公司董事。她又想起阿母的夢,掛着笑容回店去。

後來的一個星期,黃月果真沒有來,郭薇照舊的站在店內,心裏不是味兒。他沒有來,她竟若有所失,明明二人從來就不認識。小琦引她說話,她都沒心神搭理她。第八天,她忽然明白她竟掛念他了,郭薇拿出黃月的咭片,看了大半小時,終於決定致電給他。是黃月的聲音,郭薇說:「是我。」仿佛是一對相識已久的朋友,光靠感覺就可把對方辨出。黃月說他來接她下班,郭薇想也不想,只回了一句好就把電話掛斷。
晚上黃月捧着一束玫瑰,等待她。她接過花,和他並排而走。她留意到,他的視平線跟她的乳尖是同一位置,不禁嘆了氣。黃月看了看她,神色自若。郭薇卻暗自苦惱。

弄不清是否正在來往,只是二人漸漸習慣了這種關係,黃月每日一束玫瑰,郭薇逐天的減少了嘆息。他們的話題總是說之不盡,由家庭說到個人興趣,由工作談到理想,就只是沒有談情,沒有說愛。郭薇二十二,黃月三十二,無論如何,於任何年紀的人的定義中,這該不是戀愛。郭薇不是沒談過戀愛,只是對於黃月,她總是有很強烈的思念。但黃月從來不甜言蜜語,從來不會遷就她,那種態度,令她很苦惱。這個人,不知從何而來,卻在郭薇生命中牢牢紮了根。

阿母又夢見父親了,郭薇就是不明白,父親已離世十多年,阿母還是常常夢見他。阿母曾經說,他們沒有離開過彼此,不過是轉變了共處的時間和地點。那時,郭薇不明白,然而當她跟黃月一起時,又忽爾明白多一點。漸漸地,郭薇認為也許她跟黃月一同來到這世界的,本來就該親近,因此一碰見就禁不住走在一起。她告訴黃月她的想法,黃月只是笑而不答。郭薇就想她的想法應該不錯。

這樣過了很多年,黃月和郭薇就維持着這關係。郭薇三十歲那天,黃易捧着一束九十九枝的玫瑰,希望郭薇能夠跟他結婚。郭薇莫名的感動,把黃月擁入懷,良久不能停止哭泣。突然,有一刻她感覺到父親的味道,看了看懷中的黃月,卻又更有幾分似曾相識,彷彿生來就愛上了。那一夜,黃月伏在她身上,喚着的卻是另一名字。郭薇喘着氣,突然落下一滴淚。

郭薇起了疑,就雇了私家偵探看看黃月的過去,雖然她裝着不在乎,其實她在乎得很。她原以為她跟黃月不是那些需向對方交代一切的人,只是一個小小的名字,便足以把八年來的氣氛弄垮了。郭薇看着偵探的報告,鬆了口氣,名字的主人早已死了,是黃月的前任妻子,背景身型和郭薇有八分相似。

郭薇三十一歲時,嫁給黃月。黃月當晚把稀疏的頭髮梳往左邊,遠看比真實年齡要老上三四歲。郭薇在燈光下,卻年輕了二三年。阿母特地找出父親的照片,放在空的座位上,說是見證女兒的婚禮。照片上的父親頭髮稀短,全梳往左邊,人人看了都說跟黃月有三分相似,郭薇但笑不語。散席時,黃月喝醉了,口裏直喚那名字,男家親友面容尷尬,郭薇只是微笑。

沒有人明白,卻只有郭薇明白,每個人都隱藏着他人的影子,任誰也逃不過。這段關係,從一開始就不僅屬黃月和郭薇。

郭薇知道,他們會永遠維持下去。幸福而平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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